6小时通勤 月花4000 高铁上班族 悄悄爆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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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十点人物志 于 2025年12月12日 09:32      》〉》返回首页
采访、撰文|洋平

编辑|芝士咸鱼、野格

十点人物志原创

对大多数打工人来说,工作日的早晨已经够痛苦了。而对家住河北张家口、在北京上班的李橙子而言,则更是“至暗时刻”。

早上5点多,闹钟将他从深睡里拉醒。窗外漆黑一片,他把提前备好的早午饭塞进包里,轻手轻脚出门,摸着黑找到自己的车。

6点18分,他赶到张家口高铁站,顶着北方刺骨的冷风挤进站台,直到坐进车厢,暖风才把身上的寒意一点点驱散。

6点52分,D6722准时发车,向180公里外的北京驶去。车厢里坐满了戴口罩、帽子、背黑色双肩包的通勤者,他们和李橙子一样,坐高铁去上班。列车从天黑开到天亮,抵达北京北站。好在公司就在附近,李橙子通常能在八点半打上卡。而这场耗时近三小时的通勤,只完成了一半,后半段将在傍晚六点准时重演。

越来越多人正在把高铁当成日常通勤工具。据《北京日报》统计,截至2025年,环京通勤列车已开行265.5对,覆盖10条高铁线路,每天利用通勤列车进出京的旅客超22万人次,京津冀之间已形成半小时通勤圈。放眼全国,大湾区、长三角、成渝、武汉等都市圈也纷纷进入高铁通勤时代。



关于高铁通勤话题的报道,图片源自《北京日报》

开车累、地铁挤,而高铁准时、宽敞又稳定,高铁车厢逐渐变成了移动的“胶囊旅馆”,人们在这里补觉、赶方案、吃早餐,完成在路上的一整段生活。

在这个庞大的通勤人群里,李橙子只是其中之一。今天是他坐高铁上班的第832天。每天往返400公里,耗去近6小时。但这场超长通勤已经不像当初那样痛苦,下班时,他的脚步越来越轻快。

李橙子常说,人就像口香糖,被不断拉扯,却又充满弹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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漫漫上班路

早上6点出头的候车室,总是挤满了人,大家都在等同一班高铁。

李橙子已经坐这趟车快三年,他一眼就能分辨出这些人的去向。提着鸡蛋和水果的叔叔阿姨,大多是早起去北京旅游;拎着一个大而扁的塑料袋,装着CT片的,是去北京看病;穿着正装、一脸轻松的,多半是铁路系统的工作人员。

而另一个庞大的群体,就是与他一样的跨城通勤者。他们大多埋头走路,眼下挂着黑眼圈,满脸沧桑,一上车就补觉。



张家口高铁站的清晨,图片由受访者提供

李橙子在社交平台上分享自己的漫漫通勤路,评论区最关心的是时间和费用。他固定坐早上6点55分的车、晚上八点半到家。为节省开支,他买了计次定期票,30天45次,约三千元。

“计次票”是2020年底推出的新型票制,成了许多高铁通勤者的首选。但它虽比普通票便宜,仍需要提前预约,高峰期抢票的压力不小。



高铁计次票,会按照次数计价,方便通勤者

李橙子的通勤成本并不低,算上油费和停车费,一个月要花四千元左右,几乎等同于在北京租房和通勤的费用。但为了每天能见到家人,尤其是不缺席儿子的成长,他仍坚持着早晚各三小时的通勤路。

自2008年京津城际开通以来,中国铁路开始推行“高铁公交化”:像城市公交一样固定时段、高频次发车,并提供灵活的购票方式,让乘客尽量做到随到随走。如今,京津冀、大湾区、长三角以及成渝都市圈都已进入这种模式。

和李橙子一样,许多人靠高铁把生活拆成两座城市。梅先生就是其中一个。

对他来说,京津城际是每日必坐的“公交车”。十多年前,他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,结婚后有了两个孩子。北京的租房生活让他总觉得一家人漂泊不定。随着大宝即将上小学,没有北京户口的现实摆在眼前,一家人最终选择在房价稍低、教育质量较好的天津定居,算是“曲线安家”。

妻子全职带娃,他继续在北京工作,因为天津的薪资水平低了不少。许多同事选择周末往返,但因为要照顾两个孩子,梅先生只能选择每日通勤。

每天六点半起床,他拖地,做早饭。妻子照顾一岁半的二宝,他负责送大女儿上学。女儿喜欢爸爸送,路上两人总是聊个不停。送完孩子,梅先生骑电动车赶到天津站,8点30分的高铁准时出发。半小时后抵达北京南站,再转乘地铁,9点50分到达西二旗。

下班时,回天津的高铁班次更密集,他通常8点40分准时下班,是全组最早离开的。幸运的话,他能在晚上10点40分到家。

“累,真的累。”梅先生通勤一百多天后说。最累的不是高铁,而是高峰期挤地铁。光是维持站姿就足够耗尽精力。

“不过,小孩在身边,总比一个人在北京强。”



挤地铁盛况,图片源于网络

相比之下,李橙子还有另一层烦恼。北京到张家口的车次少,早晚只有一班最合适的。节假日前后,回张家口的票更是难抢。

每当这时,李橙子会提前15天设好闹钟抢票。抢不到时,他只能在北京住快捷酒店,成本控制在200元左右。早班车票好抢,但冬天的早晨,被窝太暖,他常常要和起床作斗争。

尽管如此,高铁仍是他的最佳方案。开车太累,拼车又贵,最关键的是时间不可控。从公司到家200公里,开车至少两个半小时,高峰时段更是不可预测。高铁车次固定,不耽误他打卡上班。

近三年来,李橙子只遇过一次突发情况,那天他到车站才发现没带电脑,折返后错过了早班车,当天只好请假。这是他记忆中唯一一次因误车而请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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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老家拿回生活

总是有人劝李橙子:“这么辛苦,不如在北京租房,房租和通勤费差不多,周末再回家就好。”

儿子刚上幼儿园那段时间,他确实试过这种方式,在北京租了一套六十平的小房子,客厅、厨房、阳台一应俱全。除了他自己,家里再没别人。

每天晚上下班回去,迎接他的只有一室沉默。他没心情做饭,随便点个外卖,吃完躺在床上刷手机,整个人迅速变成“颓废单身汉”。

最让他难受的,是错过了孩子的成长。儿子上幼儿园那天,他特意请假去送孩子,看到孩子抓着栏杆大哭。后来某天又与家人视频,他问儿子:“今天上幼儿园,有哭吗?”妻子在镜头外淡淡地说:“他早就不哭了。”

那一刻,他意识到自己正缺席一个父亲最重要的部分。

于是三年前,李橙子尝试每天坐高铁通勤。试了一周后,他发现这件事完全可行。

他立刻退掉了北京的房子。退租那天,李橙子特别兴奋,“单身汉”的生活终于结束了。现在,每天晚饭桌上都有家人等他,儿子会叽叽喳喳讲幼儿园的见闻,他终于不再错过什么了。

建筑学书籍《S,M,L,XL》里,库哈斯写过:生活在巨大城市中的市民,往往成了城市的附属品。

这种“被城市牵着走”的感觉,冷冷在武汉也深有体会。

她不想再做城市的附属品。从孝感到武汉,不过六十公里。但比起常住人口四百万的孝感,武汉庞大的城市体量、扩张的城区和密不透风的早晚高峰,足以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
她住地离公司只有六公里,每天却要通勤四十分钟。高峰时挤不上地铁,往往要等两班车。好不容易挤进去,只能贴着门站,连深呼吸都显得奢侈。



挤地铁的女孩,图源:韩剧《我的大叔》

住回孝感后,一切都轻松了下来。高铁通勤,房租省下一大笔,买50次计次票,每趟只要15元。六十公里的路程,一个小时就能到。每天7点,她从孝感东站坐高铁,汉口站换乘地铁。虽然人多,却总能挤上车,8点多她能准时坐在工位上。

冷冷很喜欢这种“武汉挣钱,孝感花”的生活方式。她的精力回来了,开始愿意打扫卫生,养些花草,给自己做饭。住在武汉时,工作日让她透支得只想躺着,周末连亲戚都懒得见一面。现在,她下班后能约上老朋友逛街吃饭,周末也愿意出门走走。

固定的高铁时刻表成了冷冷的生活锚点。早班列车不等人,她必须6点多起床,这意味着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熬夜;晚班只有一趟,错过就得再等一个多小时。为了赶上晚班车,她不得不提前做好工作安排,“拖延症”也自然治好了。每天保证八小时睡眠后,她甚至觉得通勤并没有那么累。



冷冷在汉口火车站穿梭,图片由受访者提供

孝感是个四线小城,生活节奏慢、安静,却足够宜居。夜晚不堵车,有万达和银泰,生活的框架不会太小。

冷冷去过深圳,也待过武汉,她曾想留在老家孝感工作,但她的主业是品牌设计,在本地没有足够大的公司,只能奔赴更大的城市。

《大国大城》里写到,“拥挤是机会的密度”。大城市意味着更多的就业机会、公共服务和文化包容,同时也伴随着拥堵、高房价与快节奏的消耗。人们既被城市的机会吸引,又渴望逃离其中的喧嚣。

冷冷选择把生活和工作拆分,并通过高铁把它们重新缝在一起。相比地铁里那片狭窄、闷热的空间,高铁二等座柔软的椅垫给了她一点点尊严,以及在高速城市生活中的缓冲带。

越来越多不需要跨城通勤的上班族,也开始把高铁当作地铁的替代选择。

在杭州,东站和南站之间的车程仅需9分钟,票价9元。这段短短的通勤路,被城东南两端的居民称作“地铁0号线”。



杭州东到杭州南站的高铁耗时9分钟,收费8-10元

在深圳,高铁更是年轻人通勤的隐藏捷径。从深圳北到福田,从光明城到深圳北,再换乘地铁,都能避开地铁最挤的时段。

在高铁、地铁、公交的组合里,他们找到了比地铁更体面、更顺滑,也更符合这个时代节奏的上班方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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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高铁上净化班味

事实上,高铁通勤正在成为全球趋势。

东京拥有世界上最成熟的高铁通勤体系:静冈县的上班族每天乘坐新干线,在1小时20分钟内抵达东京;巴黎也有繁忙的区域快线,高峰期列车每三分钟一班,每天运送超过两百万人次。



BBC镜头下的伦敦高铁,图片源于网络

但在现实生活里,高铁通勤并非总能像时刻表一样精准。最让人抓狂的,是临时的班次调整。

冷冷的通勤生活在一周前被迫“按下暂停键”。由于运营淡季,孝感与武汉汉口站之间的车次骤减,尤其是晚间,只剩下傍晚5点多和晚8点40分以后的几趟。赶不上5点多的车,就只能选择深夜班次,回家时已是十点以后。

她试过投诉、写信、致电,但班次始终没有恢复。最终,冷冷只能再度在武汉租下一个单身公寓。

即便在班次正常的日子,跨越上百公里的通勤依旧充满波折。早起的疲惫还能扛一扛,但抢不到票的无力感,经常让人情绪失控。加班的夜晚,需要取消好不容易抢到的票,而计次票的预约次数有限,取消过多还会被限制预约。

高铁通勤两年,杨勤勤最初的焦虑全部来自抢票。每周五下午4点,闹钟还没响,她就已经盯紧12306APP,确认目标班次,准备抢购两周后回家的票。

她熟练地总结出经验:APP会先放长途票,再放短途的。一旦开始放票,她就迅速刷新页面。每次发现余票已售罄时,她都能感觉心脏一紧。

杨勤勤今年 40 岁,与丈夫在北京打拼十多年,女儿也在那里读完小学。可二人始终未攒够落户的积分,眼看女儿即将上初中,他们只能决定送她回老家高考。再三权衡后,全家决定在天津落户。

丈夫在天津找到了工作,而杨勤勤在北京继续做品牌相关的老本行,即便那意味着每天往返上百公里。

杨勤勤的通勤路非常漫长,从高铁站出来,她还要换乘两次地铁、一趟公交,整整两个小时才能抵达公司。

熬了两年,如今女儿上初二,她也终于从这条路线的疲惫中“脱敏”。有时,她甚至开始学会欣赏车窗外的风景。当朝阳和夕阳透过高铁车窗映入眼帘,她才发现原来沿途风景竟然如此美丽。



杨勤勤拍下的朝阳,图片由受访者提供

抢不到票时,她也不再焦虑。周五晚上没有合适班次,她干脆坐最晚那趟,“反正人少,好抢,总能到家。”

更让她欣慰的是,她找到了不少“同路人”。每天早上,总能撞见同样坐通勤线的熟悉脸孔。六七个女生自发建了群,相互提醒抢票。偶尔她们在下班路上碰面,便站在车厢门口聊聊孩子、聊聊作业。

晓云和杨勤勤同路,她是南方人,也为孩子教育落户天津。她的时间规划精确得令人佩服——早晨多睡一会儿,把洗漱时间挪到高铁上。半小时的车程足够她完成全妆,以精致的妆容出现在办公室里。

晚间的高铁车厢则是另一种热闹。车厢里的“班味”,似乎早已被300公里的时速甩到身后。杨勤勤常常碰到一位职业妈妈,每次上车就立刻给儿子视频辅导作业,声音在车厢里回荡。

这时的杨勤勤会听听书、背背单词,更多时候只是放空,她渐渐喜欢这段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。

早晚通勤的高铁车厢里,装满了来自生活不同面向的故事。

每个周末,小小的张家口,比北京有更浓郁的烟火气。早晨,李橙子能一觉睡到九点。五岁的儿子早早起床,一改往日的吵闹,轻手轻脚地玩着积木和小汽车,生怕吵醒熟睡的他。不知从何时起,幼小的孩子竟学会了体谅父亲的辛劳。

“北京没有家的氛围,”李橙子说,“在那里只能工作挣钱,别的什么都没有。”漂泊多年,他始终没有在这座超大型城市找到归属感。“张家口很小,但那毕竟是家。”

文中受访者为化名,除特殊标注外,其他图片由受访者提供。